第十二届中国中学生作文大赛冠军:吴涵彧

非非典型老爹

第十二届中国中学生作文大赛冠军：吴涵彧

灵感的土壤
    江西省新余市新钢中学高二   吴涵彧
“你的房间过于冷清了，”老狗提醒我，它的眼角浑浊，好像一滩不均匀的土黄色沼泽，“你需要一点热闹。并且这热闹不该来自声音，叽叽喳喳呼噜呼噜咕咚咕咚啾啾喵喵，这些热闹都是跳蚤市场上可以买到的地摊货。汪，汪汪……”
我趴在垒成丘陵的枕头上翻滚：“你尽可以每天吠几声给我听。”
“这热闹不该来自声音，叽叽喳喳呼噜呼噜咕咚咕咚啾啾喵喵，这些热闹都是跳蚤市场上可以买到的地摊货。汪，汪汪。”
老狗蠕动着老迈的步子：“你可以养一盆植物，春天的时候墨绿色的茎逶迤到你的床角，等到了夏天，热闹就蜷缩在绿色的阳光里，塞满整个房间，这样你就不会太寂寞了。”我给老狗的盆里倒满狗粮，拖沓着步子绕过三个街角来到花鸟市场，还差个三五米的距离，我就摆出了落荒而逃的狼狈姿态——聒噪！刚转了个身，老狗萎缩忧郁的老脸便浮现在眼前，皱纹严肃地层层叠叠，比我强迫症晚期的妈折得衣服还要平整。
老狗大概要和今年的冬天共同离开我的生命了，他实在太老了。
对此老狗有些惋惜，“我不喜欢冬天这种，”他臭烘烘的爪子在空气中比划着，“这种灰灰瘦瘦类型的旅伴，我喜欢春天那样，丰满活泼一点的。”
所以，我不得不得找个新伙伴。
再一次鼓起勇气，我踏进花鸟市场。八哥小市民语气的碎碎念廉价地砸在地上，墨黑色的碎片落在我脚边，夜莺的歌声响遏行云，但冲不出花鸟市场粗糙的玻璃幕墙，在里头徘徊悠扬。除了聒噪的鸟，花木种类繁多，远远看去似乎是悬浮着的绿色云海，也正因如此，这片绿色晴空下一个孤零零的小花盆才格外打眼。每一阵风叫苦不迭地在拥挤的花鸟市场中摩肩接踵时，都会忿忿地踹一脚那掉队的小花盆。
我呆呆地拿起它，看向老板——
“这是什么品种？还是老板你只培了土，忘了插花？”
“我像是这种不严谨的人？”老板不紧不慢道，“这是灵感的土壤，你用心养养，放点这个，放点那个，加一点这个，拌一点那个，就可以开出难以想象的这个。”
这个老板灰灰瘦瘦，像一线移动的阴影，也像老狗说过的那种干瘪瘪的冬天。
我把小花盆放回柜台，嗤道：“什么这个那个，花鸟市场老板的职业操守呢？”
“我从不说不懂装懂的话，我既然不了解这盆灵感，就不会不负责地向你承诺什么。世上只有一种东西不能遵循从众原则，那就是我的良心。”老板撇着嘴。
我用一只手举起花盆，施施然离去。
“哎哎哎兄弟！你还没付钱！”老板怯怯地看着眼角肆虐着冬天的我，气虚道，“我知道，我知道，按小说里的套路，对于这么一盆神奇绿植，我应该无私地把它送给你，并相信你就是那个让它开花结果的主人公。可是，兄弟，冬天到了，我连买条秋裤的钱都没有。我们都明白，灵感没有开花的时候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我把这个弱不禁风的花盆摆在了老狗的食盆旁，有那么一瞬间，老狗老眼昏花了。“我以为你给我端来了一杯池上便当的紫菜蛋汤。”
“只要你别在哼哧哼哧啃狗粮的时候，把带着衰老病菌的口水溅到它身上，我想，应该过不了两个星期，它就会开出璀璨花朵，”我顿了顿，口气有点犹疑，“但是我听说，养植物需要肥料？尤其是像灵感的土壤这样抽象的奇花异草。但是我没有经验。”
老狗倦怠地站起身，在花盆旁来回踱步：“我认为，要把这盆土养得黑黑胖胖，绝非易事。”
我摸了摸老狗头皮松弛的脑袋：“我再下楼去买一袋花肥。你给它浇浇水。”
“你能不能有一点小说主人公的职业操守？你难道不知道，如果这盆灵感的土壤单单只凭花肥屎屁尿就可以长出一朵歪瓜裂枣花，情节就没办法推进了，”老狗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像我早去的爹一样谆谆教诲我，“后生啊，你知道什么叫做‘新’吗？当你被视作与众不同而被特殊对待时，你的半只脚就已经踏入‘新’世界的大门啦。说到灵感，你觉得灵感体现在什么方面？”
“小说咯。”我面无表情，思绪回到那一个寻常的午后，飞鸟热得一头撞死在防盗窗上，眉目清冷的大雪为它披上殓衣。我同往常一样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就位，严阵以待，然后陷入一阵岑寂。我的脑海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往日里总扰得我不得清闲的灵感们此刻小心翼翼地蜷缩在某个阴暗的墙角，不管是哪儿，反正是我找不到的好去处。杂志社忽然和我解约，刷微博，我看到有年轻的女孩发私信对我说：姐姐啊，我看到你文章标题的第一个字，就已经看到了结局，所以我还是蛮喜欢读你的书，读得又多又快，别人问起来的时候还能侃得头头是道。那段时间我总是拽着老狗在小区里四处游荡，忽然想做一个解剖医生，把以欧亨利为首的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家们的脑袋都剖成规则的两半，用镊子挑起其中每一根绷紧的血红色神经，看看灵感到底潜伏在哪一个细胞里。
老狗无奈地叹息一声：“科学研究难道就不需要灵感？政史的学术报告难道也不需要灵感？甚至连小区门口烘焙店的阿芙，她也要灵感才能烤出那么多奇形怪状又好吃到惨绝人寰的面包。灵感果真就是大地上的土壤，每一个踩在地上的人都躲不过被它临幸的命运。”
我坐回电脑前，打开邮箱，看到了和我关系最好的编辑给我的回信：
你的创意呢？被你们家那只又老又丑的狗给吃掉了吗？还好我把稿子截在我手头上了，否则以后再也没有哪家敢要你的稿子了。
失落地回头，我看到老狗正把自己脆弱苍老的脑袋伸到床底下，呼哧呼哧地去叼什么东西，过于卖力了，属于一只老狗的黄澄澄的涎水润湿了地毯。好半晌他终于把那团东西丢到了花盆旁边。我撩起眼皮打量一眼，捏住鼻子，驱散着缓缓充斥了整个房间的霉味。
“怎么是这团梦想？上次我说梦想不如喂狗的时候不就把它给你了吗，你嫌它没有狗粮好吃？”我这么说着，却觉得有一阵酸胀在眼眶里回旋。
“狗也是有尊严的，尤其是我这种有资历的老狗。你们现在这些人呐，动不动就把良心喂了狗，把自尊喂了狗，把梦想喂了狗。其实我们狗一般也不吃这些抽象派美食，都会偷偷地藏到床底下，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还会需要它。你看看你刚开始写作时候的梦想，是稿纸的米黄色，平滑脆薄的多可爱，时间的霉菌也没法让它瘫痪。”老狗显得比我还激动，他笨拙地把梦想丢进花盆里，我看到梦想们碎成四瓣六瓣八瓣，有温柔的呢喃从它们破碎的切面里游离出来，在老狗和我的耳边漾啊漾——
“今天又有新点子，要赶紧写下来啊！”
“灵感来了，我得把外公捕鸟的大网拿来，牢牢抓住它。”
“老师夸我的创新精神惊世骇俗噢……”
米黄色的梦想淅淅沥沥地渗入了灵感的土壤里，接着，我仿佛听到了一声轻柔的喟叹，土壤左侧窜出一颗小芽，同土壤的颜色一样，是丑陋的土黄色，只不过较为浅些，与老狗一梳能掉一把的皮毛颜色相近。
灵感的土壤终于有了动静，梦想是第一种肥料。
“噢对了，提醒那个编辑别用又老又丑来形容我，”老狗哼哼唧唧，“他的素质被我吃了吗？”
 
自打丢了一团梦想，迸了一颗小芽出来之后，灵感的土壤又恢复了古井无波模式。天空平静高远，给予这颗小芽以王的蔑视，小芽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窗外的红瓦都落上银霜，北风凄紧了。
这几天我无事，和老狗相对静坐，欲辨已忘言。
“要催熟一个灵感的南瓜……”老狗说。
我打断了它：“事实上我认为它会是一朵花。虽然它现在是和你一样又老又丑的土黄色。其实我认为，我们还需要给予它一点文化底蕴。你想，一个搬砖的民工，纵有千百次精彩绝伦的社会体验，或是一位吃瓜的群众，纵有上万次围观经历，缺少强悍的文化积淀，也使没法催生灵感的。”
“不无道理，”老狗用瘫软的爪子打开阳台右侧藏匿着怅惘的衣柜，从衣柜右下第三格扒出一个捣蒜的小石臼，推倒我面前，和蛋壳白的地板相互摩擦，发出叽叽的响声，“那你来试一试吧。”
我从书架上拿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摊开第一面，将书的尖叫对准了石臼圆圆小小的口，轻轻地抖动，像采茶时节那些炒青的妇女，蜷着叶尖儿的茶叶在上下翻滚中脸色由莹润的绿憋成乌青，唰唰响。这些四肢纤细的文字们一开始不愿意脱离安逸的纸页，用横折钩用力地攀附着纸张，悬针竖倒挂在书签上。
谁都和我过不去。我轻叹一声，握紧书籍，抖落着，把一个个五号字体的黑色小字甩进石臼里，偶尔有细细的撇和捺黏在我的食指上，像一弯漆黑的柳叶，我吮进嘴里，虽然有些淡，但味道还不算太差。老狗开始舂了，高高低低的摩擦声在房间里不安分地蹿，直到逐渐消弭，老狗从石臼中倒出一滩墨色的粉末，撒在灵感的土壤上。
粉末极迅速地渗入土壤，但几天过去了，小芽仿佛陷入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昏睡，丝毫不见我所期望的疯长的趋势。
老狗幸灾乐祸地吸着鼻涕，随着冬天残酷的殖民压迫进一步袭来，老狗越来越脆弱了，就算我为他系上了两条红围巾，他还是冷得像被容嬷嬷循环扎针的狗紫薇，抖个没完。“你瞧，我一向认为，这些像我这么学富五车的狗都读不懂的书，对于造出灵感的冲击波并没有什么用。灵感贵在一个‘真’字。”
它简直是在为难我，谁都知道我的情感寡淡得无人能及，全靠垒成崎岖不平云贵高原的大小书本才拯救了我摇摇欲坠的文学信仰，文学雕刻艺术史，体育军事政治图，我靠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阅读经历，和以卖干货为己任的天下之忧游离在文坛的边缘，很少有人发现，其实我从来没有写过抒发情感的记叙文，我不擅长。
“这样，”老狗沉吟道，“我假装走丢了，你就会很焦虑着急，就会产生真情实感，那个时候你滴两滴眼泪到花盆里去，我估摸就差不多了。”
我已经开始焦虑了，为老狗的智商：“那你就不该提前告诉我你是假装走丢的。否则我更没法装出什么真情实感了。”
老狗只是慢吞吞地解掉了外面那一条酒红色的围巾，只围着一条薄薄的朱红色围巾走出了家门，还帮我把门带上了。外面的风，大的不像话啊。灵感的花盆被掀翻在阳台中央，我急匆匆地走去扶起，才发现它有生长的痕迹，小芽已经合拢成一个鼓鼓的花苞，花苞顶端摇曳着刺棱棱的土黄色小绒毛，像把在厕所里劳作了十年以上的老刷子。
我陷进沙发，心里想着老狗：
它这么老奸巨猾，此刻一定在一楼地下室温暖的角落窝着睡觉呢。
可是它老迈得让人分辨不出是狗是鬼，怎么能承受地下室闷热的地狱空气呢？
它自己应该会照顾好自己的，就连我都是被它照顾着长大的的，我极不愿意回忆起童年那段充斥着它常年滴水的舌头和呼哧呼哧热气的岁月，每一次被子掉到地上，捡起来帮我重新盖好的都是它。
我听说，四楼那户人家特别爱吃狗肉。
说不定他们还有吃老狗肉的癖好。
或者，老狗今天不安分，看到朔风暴雪漫天，忽然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忍不住踏雪而行，在走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冷得死在地上。
真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它自己都说了是假装走丢了的，世界上没有什么万一。想到这，我露出一个淡然而轻快的假笑，起身靠在阳台上，朝楼下捏着嗓子喊：“老狗啊，老狗，你在哪儿？”
没有回答。
“呼叫老狗，呼叫老狗，只要老狗说汪，本人愿意免费提供顶级狗饼干三袋！”我三分之二的身子都探出了窗框，像飓风里一根难以保持平衡的晾衣杆。
“老狗，你赶紧上来吧！灵感的土壤都开出又大又的花儿啦！我们成功啦！”
依然没有回答。
老狗说不定真的被冬天给带走了。
我拿起搁在门边的伞，围上刚刚从老狗脖子上自然落下的围巾，那上面还残存着它的狐臭味，混杂着早上偷喝的我的柠檬水味。我一次跨三步地飞奔下楼，中途还踩了一脚一直拖地踉跄的围巾，等到达一楼的时候，我的眼泪和鼻涕已经把整张脸糊得像不成熟的白面烧饼。老狗悠闲地趴在单元门门口，拨弄着自己碰一下掉一颗的牙齿。看到我来，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顶在我的下巴上，温吞地注视着眼泪和鼻涕一起滚进玻璃瓶里，随后优雅缓步上楼。
“还不跟上来？你哭的样子可真丑。”
 
把那一瓶子的涕泗横流丢进去之后，小苞顶端的毛刷子长得更旺了，已经像一把茅草扫把了。老狗无聊地用爪子拨弄它的时候，我甚至会恍惚地感到它们融为一体。
“冬天就要过去了，它还是没有开花，灵感的土壤要求真是刁钻，”老狗说，“要不然，我们去找找花店老板。”
我们又来到了花鸟市场，四季温暖的花鸟市场里，愚蠢的夜莺依然在不知疲倦地高声鸣唱：“冬天呢？我所期待的冬天怎么还未到来？”
我看到老板坐在柜台后面，脑袋埋在灰沉沉的羽绒服里，像一只忧郁的鸵鸟。“你来了？不知道你在灵感的土壤上种出什么没有？”
“我给它施了很多肥，譬如发霉的梦想，乏味的文化积淀，还有交织着眼泪和鼻涕的真情实感，可是我还是看不到灵感开花。”
老板万分赞许地看着我：“这些东西都很好，可是你还差了最重要的一丢丢——新的东西。或许是一两个世界上除你以外的地球人都想不出的好点子。”
“这正是我所缺少的，我所希望看到的灵感能结出的创意的果实，可你偏偏告诉我，这只是最重要的肥料。这让我无所适从。”
这时候，慢悠悠的老狗开口了：“其实我早年想了很多有趣的点子，可是我的爪子握笔不长久，写不出文章。虽然这些在我们汪星人脑袋里都是很平庸的想法，但对于你们人类……”他从身上的褶子里掏出几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全都是我这辈子抓破头皮都想不到的新颖想法。
老板大惊小怪，手舞足蹈：“其实光是扩展这些小点子就够你写一辈子小说了！灵感的土壤对你来说已经失去了它的重要性！”
我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把这几张在萧瑟的北风里咯吱咯吱的便签烧成灰烬，任它们落进花盆里。“可是这盆土，是我和老狗一起用心呵护过的。不是这几张带着狐臭味的纸可以比拟的。”老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土壤快要开出真正的花……或其他什么东西了，我也该带着老狗一起踏上征程了，否则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了。”
老板脱下羽绒服，露出瘦瘦灰灰的属于冬天的身子，老狗顺从地依偎在他的脚边，他们一起消逝在最后一朵会跳民族舞的霜花里。
 
当春天把第一抹绿色暧昧地送到我的床头时，灵感的土壤开苞的声音变得格外刺耳，我看到那个土黄色的小花苞慢慢爆裂，爆裂，土黄色的柔须向每一个方向满溢，在空气里飞快地交织，最终变成了——
一个小小的狗头。
稚嫩的狗嘴里传出老狗对世事厌倦的声音：“我怎么又回到了这个缺乏新意的一成不变的世界？好在我这一次住在花盆里。”
这就是灵感的土壤送给我的礼物，这就是我的灵感。
我坐在书桌前开始动笔，但当我刚刚写完题目《灵感的土壤》时，雪浪笺的纸页就濡湿了一大片一大片，伴随着还在持续的吧嗒吧嗒的声音，像一块尿布。我忍不住抬起头，暗骂物业太不负责了，房顶居然还会漏雨。
此刻窗外，春光明艳得略显风骚，浮动的绿色的风中，跳跃着老狗嘶哑的歌声。